AO3: Emint

【刀伞】春风雨(上)

柳觉靠在墙下,凑合着借花墙上的半寸砖沿避雨。

其实雨没什么好躲的,江南风物多情,连着雨雪都是这么细细密密,如丝如缕。要躲,总觉得没必要,可不找个地方遮一遮呢,又会被这润物细无声的细雨,不知不觉间淋成掉着毛的落汤鸡。

柳觉本是不怕淋雨的。柳家的孩子无论男女,四岁启蒙读书,八岁便要入刀谷学冶炼之术。大冬天的在雪地里焠刀剑是常有的事。只他身上的这件银鼠出锋里面烧的外衣是好的,若是淋了雨又烘不干,在这阴湿气候里怕是要生出霉来,卖不出原先十分之一的价。可他就这身衣服值点钱了。

能想象吗,堂堂霸刀山庄柳家子弟,穷的要靠典当衣服过日子了。

按说实在过不下去了,柳觉还能就地找个铁匠铺子打两天零工凑合着过,柳家家训家规甚严,教的都是为人正道。然,风骨卓绝能当饭吃吗?祖上立的规矩,把家中弟子赶下太行山,只带得心中家训,身上武艺,与一套傲霜刀,其余金银细软分文不许上身,为的就是要让这帮从小养尊处优的孩子“入世”。

本是想着柳叶两家近年来恩怨冰消雪融,柳家子弟入名剑大会算的上是世家之间的交际了。且喜叶家好客,凡是得了名次的与会人员均由山庄承担食宿,更有奖金相赠。下山来走一趟,若是能凭着自个儿的武学出人头地,名利双收,岂不美哉!

柳觉打着如意算盘来了,却忘了在“打出名次”之前这段日子怎么过。

按理说,不偷,不抢,不坑蒙拐骗,打铁也是正经营生,为何不干。

就因他来的是江南!

江南有什么?藏剑山庄叶家!

叶家以何著称?铸剑啊!

打铁?铸刀?即便是把菜刀,跟叶家的三把刀[1]铺子抢生意吗?

柳觉是谁,河东一霸,太行山下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他柳觉是个狠人,抢老对头家生意的事,他当然——不敢。

他打得一把菜刀,毁了两家好不容易稳下来的关系,这罚起来可就没数了。且不说柳家那千八百条的家规吧,光是柳觉娘亲的刀风都够削得他一根毛也留不下来,真得人如其名,明觉入禅,立地成佛,收拾收拾能上少林寺出家去了。

柳觉看了看细密如织的雨,忍不得叹了口气。

江南人烟稠密,什么活儿都不缺人干,即使是码头扛包的体力活也多得是人抢。柳觉一边儿想着生计,一边儿要顾着名剑大会的日程,即便是短工,又有谁家愿要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伙计?

入世是难,什么豪情壮志到了“生存”二字面前都得退上一步。

他靠着墙,盘算着日后怎么办,思来想去,拨开衣领从怀里摸出个深青底绣银线的荷包,里头只剩半块碎银,十几个铜钱。

突然有人将他微敞的衣领拢了拢,柳觉一僵,没敢抬头。低头一看对方的手稳稳压在他胸口上。

习武之人,无论是练哪路兵器,手多半是有些粗的,从虎口到掌心,连指尖都免不了磨出厚厚的茧子来。而压在他胸口的手,衣袖以下,自手腕起,无论手心手背,肤质均是白皙细嫩,甚至可夸一句莹润如玉[2]。

被这只手压着,他的身体僵着僵着,逐渐放松了,人却着实不敢动了。

敢来参加名剑大会,柳觉的武功当是练得极其扎实的。他的天分不差,算是柳家这一代的佼佼者。刀法是母亲独孤连鸿亲手传授的,而江湖人提及清雪门主独孤连鸿,怎么也要先倒抽一口冷气,再夸独孤门主的清雪刀已臻化境。

独孤连鸿的五湖四海友人多了去了,逢年过节常有人上门拜访,再有霸刀百年积累的书卷古籍教着看着,柳觉见识过不少武学和心法。但柳觉真说不出来方公子是哪一路的武艺,单能觉出他内力深厚,连吐息似乎都比常人匀净安稳三分。

见他没有收手的意思,柳觉又不敢直接挣开,抬头招呼一声,“方公子”。

“说了几遍了,你怎还是记不住呢?我是姓方不错,单名愔,你若非要称呼的亲切些,叫我一声和悦也就罢了。我可不姓方叫’公子’。”

方愔说完一句,抬手敲一下柳觉胸口,仿佛当他是个四五岁的傻孩子,一遍两遍总记不住事,看的人急了,敲敲脑壳让他聪明些。

敲的没多大气力,正正好击在心口上,方愔的手又比旁人凉些,冰冰凉凉的贴在皮肉上不过一瞬的功夫,却让柳觉心头一紧,头皮麻了三分。

“好好好,方愔,下着雨呢,你出来作甚。”

方愔这才收了神通,手上撑着的白伞斜了斜,为柳觉挡雨。

一把纸伞下能有多大的地方?方愔人是瘦,如若不想沾着雨,必得靠着柳觉站,人如令名,方愔的眼睛看着柔和,眼线长而中段弯曲,眼尾略微下坠,极是漂亮,又让人生出亲近之感。柳觉看着方愔,心里莫名冒出些未曾尝过的滋味来。

听见柳觉发问,方愔没说话,眼神在已被打湿了大半的外袍上转了一圈,一切自在不言中。

而柳觉着实不敢信,方愔在阴雨天专门出来一趟,竟是为了接他回去。

“走吧,回去生个火盆,淋成这样,外袍当要小心烘干。”

湿气重的地方存炭不易,况且已是开了春,家家户户都不剩多少。一盆炭火要价反比冬日贵了些,有道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,柳觉仗着自己底子好,舍不得多花冤枉钱。

方愔说了这句话,柳觉低了头没敢继续看他,抬手摸摸鼻子。一幅傻样逗乐了方愔,偷偷压下一声笑来。

“又让你破费了……”

到底是年纪小了些,离家太早,既没接触过经济事务,也没养出厚脸皮,欠的三五文钱便不好意思了,更别说欠了许多人情。

柳觉还没张口方愔就知道他想说什么,直接打断了他。

“何来破费?说是入春了,然当地人说今年春意来的早,怕是还有一场倒春寒等在后头。今日已算和暖,我还是觉得冷意透骨,点上火盆暖和些,不然觉都睡不好。”

柳觉不仅看不出方愔的武功是什么门道,也着实不清楚方愔到底是哪来的。霸刀山庄坐落太行山,年年冬天积雪半尺厚,江南湿冷对他来说确实不适,但谈不上冷。

方愔则不一样了,这么乍暖还寒的天气似乎把他冻得不轻。有内力护持扛得住冷意,不代表不怕冷。况且习武之人多半不喜皮裘厚袄妨碍行动,方愔层层白衣穿的规整,手仍是冷的。

柳觉习惯性的伸手握住方愔,帮他暖暖手。在太行山上的时候,同门师兄弟不止是借着捂手,冷狠了直接抱个人把手探进衣领里取暖,谁让霸刀山庄的衣裳制式有个毛领子呢,别提多暖和了。

毕竟他现今借着方愔的房子住,跟着方愔蹭饭,想付些伙食费呢,词儿还没出口,方愔眼都不眨。三两句把话题带偏出几里,一会儿说两家世交无须在意,一会儿被问及家门又不肯说了,反调笑两句,摸摸柳觉的脸,说他面皮太薄,无需为着几两银子抹不开面子。温凉柔软的手抚在颊侧,揉得柳觉脸发烫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。一分不好意思瞬间变成十二分,烧得他成了个冒烟的茶壶。

柳觉知道方愔畏寒,也想过是不是凑些钱赠他个手炉且当还情,只是他一是穷得没闲钱,二是觉得手炉这玩意送姑娘家倒好,若是送给方公子?在一个功底压得人喘不上气儿的高手面前做这事,似乎和跪求一死没什么区别。

况且方公子和平常的姑娘家,怎能是一样的呢?

注:

[1]三把刀即为“扬州三把刀”,是指厨刀、剃刀、修脚刀。此处仅借用三把刀之意。藏剑山庄应在杭州,不在扬州。

[2]蓬莱武功为掌法,想来练功时也不太会磨出茧子。而据江湖传说劈拳养肺,肺主皮肤,身上的皮肤尤其是手背会变得细白,这里权当是真的了。


春风雨 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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